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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文苑】张承志||北庄的雪&祝福北庄

2017-05-15 中穆平凉社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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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承志笔下的东乡

来源: 少数民族文化艺术

北庄的雪


 那一年在河州城,在几个村庄轮流小住。都是些在西北史上名气很大、实际上贫瘠荒凉的山沟庄子,比如莫尼沟等等。放走了一匹久骑的爱马,看着它赤裸着汗淋淋的皮毛跑回草地,手里空拿着一副皮笼头——当时我初进回族世界时的心情大致就是这样。 不愿去想熟悉的草原,听人用甘肃土话议论《黑骏马》时感觉麻木。也不愿用笔记本抄这陌生的黄土高原,我觉得我该有我的形式。 总听人说,北庄老人家如何如何淳朴,待人如何谦虚,生活如何清贫。农民们说他有国家派给的警卫员、手枪和“巡洋舰”,可是永远住土炕,一天天和四方来拜谒的老农民们攀谈———而且农民坐炕上,他蹲炕下。 听得多了,心里升起了好奇。我的不超过5名的弟子之一,出身北庄的马进样摆出一副客观介绍的样子,不怂恿我去,但宣布如果我愿意去,他能搞到车。我望望迷蒙的大雪,心里怀疑。但是广河县的马县长把一辆白色的客货两运丰田开到了眼前,进祥又把他的老父亲请到驾驶员右侧的向导席上,驾驶员也是姓马的回民。——我背上了包。 在无数姓马的回族伙伴拥裹之中,我这个张姓只有一种客人的含义。去投奔的人也姓马,大名鼎鼎的北庄老人家马进城先生,中国伊斯兰教协会副会长。 外面大雪纷飞,雪意正酣。


        河州东乡,在冬雪中它呈着一种平地突兀而起、但不辨高低轮廓的淡影,远远静卧着,一片神秘。奔向它时会有错觉,不知那片朦胧高原是在升起着抑或是在悄悄伏下。雪片不断地扰乱视野,我辨不清边缘线条。只是在很久之后我才懂了这个形象的拒否意思:它四面环水,黄河、洮河、大夏河为它阻挡着汉藏习俗和语言以及闲客,南缘一条水拦住回民最密集的和政、广河、三甲集一线——使古老的东乡母语幸存。它外壳温和,貌不惊人,极尽平庸贫瘠之相,掩藏着腹地惊心动魄的深沟裂隙、悬崖巨谷。 我竭力透过雪雾,我看见第一条峥嵘万状恐怖危险的大沟时,心里突然一亮。大雪向全盛的高峰升华,努力遮住我的视线。东乡沉默着掩饰,似乎是掩饰痛苦。然而一种从未品味过的、一种几乎可以形容为音乐起源的感触,却随着难言的苍凉雄浑、随着风景愈向纵深便愈残酷,随着伟大的它为我露出裸体——而涌上了我的心间。 这是拥有着一切可能的苦难与烈性,然而悄然静寂的风景。这是用天赐的迷茫大雪掩盖伤疤、清洁自己、抹去锋芒、一派朴素的风景。我奔向它的心脏,它似乎叹了口气,决定饶恕我并让我进入,如一尊天神俯视着一只迷路的小鸟。 我屏住呼吸。我没有把这一切告诉我那傻呼呼自以为是主人的马进祥弟弟。我瞟了一眼在向导席上端坐着始终不发一言的、后来我曾从北京不远数千里赶到他坟前跪下的进祥的父亲。我从那一刻目不转睛——这是我崇拜的那种风景。


雪粉成旋风,路滑得几次停车。我们猛踢崖缝上的干土,再把土摔碎在路上,让车开动几步。后来干脆把车上的防水帆布铺在轮前,开过去,再扯着布跑上去铺上。最后——车从一道大梁上疯了一般倒滑下来,不管我们的汗水心意。 路已经是雪白一条冰带子,东乡的山隐现在雪幕之后,谦和安静,我抬头望着这不动声色的淡影,绝望了。 向导席上的进祥父亲一动不动,一声不吭,好像已经入了定。驾驶席上的小伙子笑容不褪,好像那一溜到底的倒滑挺有趣。我抖擞起来,兜屁股踢着进祥,把半堆土坯块装上了车。 重车不滑,白色的冰带不再活泼,代之移动起来的又是东乡的雪中众山。雪现在时浓时淡,像是为我拉开了一幕又一幕。我不解,但是我此刻心情已经端庄。鹅毛大雪中,山峦变得沉重而肃穆,音乐真地出现了。我刚刚要侧耳倾听,车子一转,驰下了小道。


        深不可测的涧谷近在腋下。四周群山竞相升高。我们正在爬坡,视野中我们却降入了一个海底。东乡的山,它涌着,裂着,拔地而起矗立着,无声嘶吼着,形容不出的激烈和沉默合铸着它们。沟沟如刀伤,黄土呈着一种血褐。我知道,自己就要撞入一种可怕的真实——它们终于等到了我,它们的倾诉会淹没我,但是我已经欲罢不能了。我只能前进,冒着这百里合奏的白雪音乐。 大雪在覆盖、隐藏、拒绝、妆扮。雪是不可破译的语言,我直至今天仍不解那天那雪的原因是什么。 无论是好奇或是理解,无论是同情或是支援——在这茫茫的东乡大雪中都不可能。只能够静静地赞美,只能感觉着冰冽的纯洁沁入肉体,只能够让自己也进入它的内容。 马进祥的老父亲一直纹丝不动。走了这么一路他没有说一句话,拐入小道时他也只是用手稍微地指了一指。


        北庄如同海底的一块平地,雪在这里像是砌过抹平一样。在这片记忆中平坦得怪异的地场正中,有一株劈成双岔的柏树。巨冠如两朵蘑菇云,双树干在根部扎入白雪,远远望去有一种坚硬扎实的感觉。树冠顶子模糊在雪雾里,干墨黑中隐约一丝深绿。 雪海中这一棵树孤直地立着,唯它有着与雪景相对的墨黑色——其它,无论庄子院落,无论山峦沟壑,无论清真寺和稀疏的行人,都溶入了大雪之中,再无从分辨了。 我们进了一户庄院。北庄老人家披着一件黑色的光板羊皮大氅,头戴一顶和任何一个回民毫无两样的白帽子,疾步迎了上来。


      他精神矍铄,面目慈祥。互致问候之后,久闻的东乡礼性便显现了:老人家坚持我们是客,要上炕坐;而他是庄院主人,要在炕下陪。我坚持说无论是讲辈份、讲教规、讲遭遇经历,或者北京的虚假客套,我都要让他上炕坐上首。推让良久,我不是东乡淳朴礼性的对手——后来几年之后回想起来,我还为那一天我在炕上坐着又吃又问,而大名鼎鼎的北庄老人家却在炕下作陪而不安。 真人不露,他的谈吐举止一如老农,毫无半点锋芒。他的脸庞使人过多久也不能忘却,那是真正的苏莱提——因纯洁和信仰而带来的美,这种美愈是遇上磨难就愈是强烈。 屋外惨烈的风景与我仅隔一窗,我几次欲言又止,最后决定不再探问。其实我们彼此看一眼,心里就都明白了。话语的极致是不说。 这就是神秘主义的方式,我心里默默地想,答案要靠你用身心感悟。那满天的大雪一直在倾诉,我既然是我,就应该听得懂东乡大雪的语言。我想着,喝着盖碗里的茶。时间度过着,我觉得自己在那段时间里,离求道的先行者们很近。我想到那棵独立白雪的大树,心中一怔,觉得该快些去看看它。 北庄老人家给我讲了一些关于除四害时,全国追杀麻雀的话。他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语气说: 那些麻雀也没躲过灾难,人还想躲么! 我后来常常琢磨这句话。 真是,有谁将心比心地关怀过他人的处境呢,有哪个人类分子关怀过麻雀的苦难呢。有些人为着自己的一步坎坷便写一车书,但是他们也许亲手参与制造了麻雀的苦难。为什么人不能与麻雀将心比心呢? 那棵笔直地挺立在白雪中的大树身上,一定落满了麻雀。我想着,欠身下炕,握住北庄老人家温软的手,舍不得,还是告别了。


        在废墟已经完全被雪埋住,仅仅使雪堆凸起一些形状的北庄雪原上,那棵树等待着我。 雪地上只有它不被染白,我觉得一望茫茫的素缟世界,似乎只生养了它这一条生命。 我和进祥一块,缓缓地踩着雪,一面凝视着那株双叉的黑色巨树,一面走着。雪还在纷纷飘洒——只是雪片小了,如漫天飞舞的白粉。 我不知该回答些什么。我抱歉地望望四绕的悲怆山色。一瞬间莫名其妙地,我忽然忆起了内蒙古的马儿,还有鞍具。我进来了,我迟钝地想道,伊斯兰的黄土高原认出了我。 我正要和马进祥离开那根树时,他的老父亲急匆匆赶到了。老人没有招呼我们,径自走近了那株古树,跪下上坟。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,那时我尚在浮层,见了老人上坟尚在似懂非懂之间。当时的我不像如今;当时我只是心头一热,便拉着马进祥,朝他的老父亲走去。 雪又悄然浓密,山峦和村影又模糊了轮廓。东乡的山就是这样,它雄峻至极,忍着一沟沟一壑壑的悲哀和愤怒,但是不肯尽数显现。我茫然望着一片白蒙蒙飞雪大帐,在心头记忆着它的形象。 雪愈下愈猛,混沌的白吞没着视野。只有这棵信号般的大树,牢牢地挺立在天地之间,沉默而宁静,喜怒不形于色。 我们捧起两掌,为北庄也为自己祈求。这一刻度过得实在而纯净。我一秒一秒地、恋恋地送走了它,然后随着老人,低声唤道:“阿米乃!你容许吧!” 声音很低,但清楚极了。树梢上嗡嗡地有雪片震落。我抬起脸,觉得雪在颊上冰凉地融了。我睁开眼,吃了一惊: 原来,只只麻雀被我们的声音惊起,溅落的雪混入了降下的雪中。 我望着那些麻雀,还有那棵高矗雪中的大树,说不出一句话来。过了一个时辰,我们便离别了北庄,离开时那雪更浓了。

         

祝福北庄


        最初听得很模糊,有消息说,好像在北庄村里有我的文章。后来,有个兄弟在电话里又说,他听人讲,在北庄老人家的墙上贴着我的一个散文。

        我闻言心中吃惊。老人家的宅院,是究里的深处、是大名鼎鼎的门坎;我的浮层文字怎会贴到那里去!但传言使我不安,我在电话里嘱咐兄弟,要他抽空亲自去看看,然后把情况仔细告诉我。

       不多时回音来了。“确实,你那北庄雪景,端端地挂在老人家的正房墙上。我不多说:你看照片吧。我拍了照,已经给你寄去了!”

       只是在看见照片的时候,我才明白事情的重大。我看到,那篇《北庄的雪景》被用电脑打印成竖排黑字,又被绫边挂轴,书法作品般地裱成了横幅,挂在老人家的道堂兼客厅的中央。我不敢想象——我那两三千字,我涂鸦的那个随意凡俗的小文,怎能挂到了那里!……而且那是穷乡僻壤的极地啊,那是伊斯兰的东乡!我在看见照片的一瞬,心中刹那空白,耳际嗡嗡轰鸣。

        一时思绪还不能够梳理通顺,我只是意识到:这事于我又将是一次不可思议的经历。它如同又一次降临于我的传奇,使我猛然地淹没在幸福里。刹那间我不由得暗暗感赞。我明白:这是我的人生大奖,是我一生心血的回报。我知道它将永不磨灭,长久珍存在我的心里。北庄老人家与我之间,十五年里,见过三四面。

        在我独自寻求于一条小路的那些年月,他如一个遥远的山里传奇,伴着神秘的东乡语,吸引着还年轻的我。

        后来我得以拜见他;那是一个大雪倾泻的日子,他披着一件光板羊皮大氅,如一个朴实的老农,坚持坐在下首。

        头一次,当然他不会记住人群中的我。后来,谁知道时光流逝如此迅疾,随着我对浮层之下这一领域的深恋不舍,我不仅熟悉了大西北的礼性,更对这块风土,有了愈来愈专业的理解。

        末一次我们见得匆匆忙忙。他来北京开会,拜会的时间,真的只够说一句赛俩目。下了友谊宾馆的台阶,握着老人温热的手我只觉得留恋。但是我万万没有料到:这一次我让老人家挂念了。接着就是文章被错爱的事。

        一个念头充斥了我的大脑。

        ——要全了我的礼性!要亲自去道谢!

        紧接着,这个念头慢慢膨胀,迅速丰满了:这必须是怀着一种举意的道谢。一个消息,对于我它是一个饱受劫难的民族的奖励——从天而降了。它如一个1字,如阿文字母表的第一个艾里夫。那么,我的答辞,我的道谢,也要包括信仰世界的解数。

        我要在低低的坡下头就停了车。绝不能傲慢地让车开到老人家门口。我要进了门先要汤瓶净身,完成了最重要的事情再坐下喝茶。我要言谈举止如同毕业答辩一般讲究,不能人家客气我就不拘小节。学着以前看在眼里记下的西北礼性——抢着掀门帘让着出门,抢着下炕为长辈拾鞋。

        东乡人都在猜想老人家的举动呢,要让那些庄稼汉感到值得。也要让那如此错爱了我的老人,获得一星半点——他从不追求的慰藉。

        走着神不禁噗哧一笑。我突然联想到,在城里的文人堆里,怕没有谁说我谦虚。尺度规矩是什么呢?我也闹不清楚。

       七月的东乡,滚滚无边的黄褐,染点着层层的碧绿。是千万座疤伤累累的苦焦大山,到了青枝绿叶的夏季。刺目的视野,好像在无声地提问。是啊,怎么愈是穷苦的绝境,愈有这么旺盛的活力?

        望着七月的黄绿,心里觉得不可思议。在老人家的庄户里小住的几天,沙目前邦答后,我喜欢站在门口,眺望海一般的山峦。

        对这个庄子来说,我是个多么罕见的客。胸中升起感慨。虽是自己的身上事,却千真万确如他人在做。真的,一只无形的巨手一推,我站到了老人家的门上。

        四顾荒山如海,远近一派寂静。从几个意义上来说,这里都是中心——它是一间讲东乡语的穆斯林最敬重的长者净室,它是一个地跨数省的大教派的核心场所,它是中国大陆的地理中心、是黄土高原的奥深腹地。

        此刻正是西历的2000年,世间在上演着各式的活剧。为了领受一份情,为了致上一句谢,我越过了数不尽的山河阻隔,站在了这里。

       老人家,这个词其实是双义的:一半是尊称,一半意指教门主持。当地人,从县委书记到娃娃妇女,都以各自的礼性,称他阿爷。这么称呼有一点阿尔泰语言的味道;我很喜欢,也学着喊阿爷。

        与城里出没于座谈会的教授不同,他使人感到一种深度。坐在他的对面,我感到,自己在揣测一种实在透了以后的深度,在感觉一种朴素尽头才有的威严。

        他仍是率领一群人,像举行仪式一般在门上迎接。我如同来前想好的一样,在下头就跳出车门,跑着上坡到达他的跟前。不错,这正是我人生的发奖式,在大西北的重重山岭中央,一个纯朴的人群接纳了我。就这样我拉住了北庄老人家的手,感动电流般袭过全身。他深陷的眼睛笑着,白髯在风中飘拂。他依然温软地握着我的手,神情似满意似慈爱,但并不能看到深处。

        见了面以后,阿爷和我没有提及那篇挂在墙上的散文,一次都没有提到它。我只是偷空去那横轴下留了个影。像一个领奖的,不好意思又心里喜欢、偷偷地抱着奖杯留个影一样——毕竟太难得了。

       次日礼罢了邦答,阿爷引我去脑后山坡,看了一个蓄水池。

       水,对东乡的旱渴大山金汁银液一般贵重的水,已经到了家门口。一问才知道,原来“北庄的雪景”时,我在这里喝的是窖水!听着吃了一惊,眼前仿佛闪过自己的影子。向着文明,时代毕竟迈过了艰难沉重的几步。即便比起我初来的那时,绕山引来的水,以及不再妄想的富裕,都缓慢地出现了。

        阿爷的一生,宛如大西北穆斯林的缩影。幼年念经,青年负笈叶尔羌求道,五八年的白俩(bela,灾难)中,因莫须有罪入狱。

         女人拖累着几个孩子,受尽了人间苦难。她苦熬着等,一年一年,直等到“四人帮”灭亡前的几个月时,她气力衰竭了,猝然倒下。只差几个月,没等到丈夫的平反出狱。

        十几年浪迹西北,这种受难故事听得太多了。也许就是它们,扭转了我的人生。迪各尔之后,在北庄拱北,望着阿奶的那座小小砖墓,她差一步没有熬到新光阴。我心里难受得堵噎。

       而阿爷却转身快步走了。

       他惯于不多描述,对历史只讲一遍。感情更不流露;转头就走的他,像是不愿纠缠这个话题。环绕着拱北,矗立着东乡疤痕累累的大山。满沟满坡,活活刻着百姓的心伤啊,如此不平令我难忍。

        但是前头走着的阿爷沉默,坟里睡着的阿奶沉默,我也只得沉默。是的,难忍的经历积得多了,就成了深深一个忍耐。有人问:您走北庄去干个啥呢?我的回答各式各样:去深入生活结合民众,去浪一个耍一趟,去沾个白勒克提(barket,吉庆)……对世间,我算说不清了。哪怕对自己人,只要火候仅差半分,我也难以解释。对着这片接受了我的大山,来到这穷乡僻壤的极地,我有          满腹要说的话,也有无法讲出的话。

       顺着山里的公路,我们随意散着步。

       初来时触目惊心的大山,此时看来柔和些了。像是个难得的年成,农民们星星点点蠕动在高山深壑,在块块破碎的洋芋地里忙碌。

       时而驱车,多是走路,散着步身心彻底地松弛了。仪式之后,险峻的风景也变了:如今它像是自己的。心中摇荡着富足的感觉,我信步走着,看看旧日的窑洞和遗址,看看大夏河的台地。

       山里的冷夏,使疲惫的人得到了调养。

       若是能重生一遍,我猜我能当个不坏的塔里普(talibu)。塔里普就是经学生,西北称满拉,东部叫海里凡。因为我从小喜欢学习;长大后学得多了,愈发止不住地企图向本质的领域求学。只不过——同时把学问和人间、知识和信仰浑作一体;同时要求着人生实践和读懂书籍的、所谓一弓两弦境界的“学”,怕只在这个领域。

       可惜只能留待来世了。如今,每当我在这个世界里遇到了有真才实学的人、禁不住想向他打听上一二句常识的时候,总得先摇着手声明:“我可是瞎汉(文盲)!说错了您不骂!……”

       顾虑万一失了分寸,住定以后,我不多去阿爷的正厅纠缠。

       而阿爷,似是来待客,又似要深谈,常到我歇息的屋里坐坐。那些时候,我清晰地意识到这是难得的求学时间,但更经常任它静静流逝——与如此长者的言谈分寸,简直是艰深的艺术。

       有一种文化讲究“腹艺”,即追求默默不语中的交流。与北庄老人家对坐闲谈的时候,我觉得似乎出现了这种交流。

        七十多岁的阿爷是个慈祥老者,但他出言简捷,而且话语极少。以前觉得,老人家的脸庞那么美,而后来又觉得,他那美好像正融化成一种慈悯。这一次,我觉得他变得更大了;形容的美,眼神的爱,都变化成一种公开的朴素。他不爱絮叨旧事,也不愿担忧来日。无论对眼前或身后,他似乎都怀着一个决意。但凡此世的事情,就是他淡漠的事情。

        他深陷的眸子瞟过来看着我时,我感到,他像是向我探询一个遥远的、不知在哪里的话题。我应答不上,但我肯定地点了头。…… 宝贵的、价值千金的时间啊,就这么在默默无言中流淌过去了。时间好比流水,把送给我的信息哗哗地笔直冲来,它们淹泡着,冲刷着我的肉体,使我身心浸透。但我并不能点滴吸收,洞悉全部。

        我恨自己的根基浅,不能参悟所有一切。能悟到的只有一点:我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的贵重。我只能暗自地、一刻刻地数着时间,体会自己度过它的感觉。
       对教门和神圣领域的话题,我只听不问。

       关于遥远的叶尔羌,以及他年轻时的负笈远途,我们只粗略地说了几句。幸好我已不是初学。在血染的大西北,在一个个村庄,入门的课程已经过了。现在深一层知识的学习,需要通过参悟。

       我习惯了交流,而不多通过言语的交谈。也许,修身和功炼,就这样渐渐成形了。关键是什么?我似乎解决着这个问题,又似乎不断地和这个质问相遇。

裱好的那《北庄的雪景》,一直挂在正厅。确实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言及它。只是一次忙着去哪儿,一回头猛然见深沟陡壑的大山,像要踩着脚跟一样就在背后矗立——刹那间我的心头滚过一阵颤动,不禁想:不知这一个我,和屋里墙上的那一个我,究竟哪个是真的。

       日影黯淡,晚暮来临,地平的连山变了深色,沙目的时分又到了。

望着阿爷的朦胧面影,我心里漾动着惋惜。短暂的小住,眼看就要结束了。可是对我,以及北庄的后来人来说,关于未来的疑问毕竟是尖锐的。我还是问了他对未来的看法。

        阿爷说的简短坚决。落日霞光之下,他的神情使我永生难忘。但是我不得不写得坦白:恰恰在最要紧的这搭,我没有句句听懂。

        我无法用笔转述。就连感悟,也多是自己的思路。总之他早把一切置之度外,包括一切究里的、责任的、传统的大事。就像当年在冤狱把一己的安危性命置之度外一样。他早把一切托付给那冥冥之中的伟大存在,他坚信,如信仰一般地坚信。

        从那间小小净室出去的时候,我们都轻提慢踏,一个个悄悄地离开。只剩下阿爷一人,久久地独自面壁跪着。偷偷瞥过一眼,他的侧影一动不动,美好而平和。沧桑结束了,他正享受安宁,正沉浸在一派纯净之中。

        我踏出门外。头上是繁星璀璨的东乡夜空。高原如黑暗的怀抱,温融地四面围合。

        塔里普的学习就是这样,进了寺不管八年十年,反正要念罢十三本大经才算完。我呢,我本是来领取幸福和荣誉的,可我不知不觉却又把享受当了课堂。而学有学的章法,不管你能吃透几分,十三本已然翻过了一册。

        知识、火候、情感错综渗透,如夜空的星月浮云。每一颗星都那么闪烁难定,如同课程刚刚开始。是的,对如此的一册一页,我还要耗费更多,才能触到全部。

        突兀想到了鲁迅。他俩相比的话,也许阿爷是幸福的。东乡大山在四下卫护,没有谁敢上这儿扰乱。银河临近得伸手可触,月亮静挂在中天。好像它们正散出无限的银辉,在这样的夏夜,安慰着北庄。

        其实,或许我也算久经阵场,但是这次离别不知为什么,居然那么揪动心肠。我孩子一般总想着这怕是最后一次了,别人还没怎么,自己心里先难受起来。

        北庄拱北对于我,更多地是一个与底层民众盟誓的式场。有“雪景”那一年,我连阿布黛斯都不会洗。我只是对那株白雪地正中的、墨绿的分杈柏树印象深刻。那时它浑身披满了白雪,一尘不染,一痕不留,沉默着矗立在茫茫的雪山中央。如今呢,即便在我一己的身上,也是如梦的沧桑。北庄,我能够这么离开你么?

        走那天,送的人很多。书记和县长想顾全礼性,所以都来了。我本来想象的,在离别一刻可能体验的——北庄的仪礼,动人的都瓦,成了一个喜庆的欢送会。我有一个蒿枝沟的弟弟,闹着要我题字。还说:“让他写!让他写!跑了今天再抓不住他!趁着在北庄老人家跟前,他不敢不写!……”恨得我咬牙。可确实当着老人家,我不好耍脾气。只好勉强写字。笔不合适,墨也太浓,纸更不对。第一笔下去就写坏了。

        顾不上了。只能胡涂乱抹,哪怕为了围抱的欢乐气氛。老人家、三师傅、满拉们、书记、县长、司机、厨子,都围着看。

       给老人家难道能七步诗么,实在写不出。编了半天,结果弄了个“清洁的精神”,字写得像小孩描的帖。这哪儿行呢,一着急,前头赶紧用阿文加了个B-ism Allah ,太斯米。接着给书记写了“与民众同在”,给县长写了“满目黄土如金”。直到给老人家的儿子三师傅写时,心才静了一些。我写的虽然仍然不是书法,但流利些了。纸眉上头先是一行的阿文:Amantu b-Allhi kema huwo ,意思是让咱们在中国信仰,中间是一句心里话:“祝福北庄”。

2000,斋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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